京城里有两个笑话。
一个是权臣萧彻府里那个最受宠的侍女,明明是个亡国奴,却被养出了几分公主的派头,不知廉耻。
另一个是太学里那个最痴傻的博士沈砚,抱着与前朝公主的婚约不放,十年如一日地著书立说,说要为汉室正统立传。
没人把这两个笑话联系在一起。
大家只看到萧彻如何宠爱那个侍女,又如何当着她的面,轻蔑地评价那位沈博士:「不过是个沉溺于故纸堆的可怜虫。」
所有人都以为,故事的结局,会是侍女彻底沦为权臣的玩物,而痴情博士则会抱憾终身。
直到那一天,汉室复辟,刘氏幼主登基。
帝师沈砚,亲手为新帝捧上国玺,然后转身,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朝那个侍女伸出手,万般珍重地唤了一声:
「公主,我们回家。」
昭蘅猛地睁眼,额角冷汗涔涔。
又是那个梦,梦里是冲天的火光,朱红的宫殿在烈焰中坍塌,还有一个穿着青衫的男子,一遍遍唤她“蘅妹”。
她想看清他的脸,可每到关键时刻,那张脸就像水中的倒影,一碰就碎。
“姑娘,又做噩梦了?”
陈嬷嬷端着一碗漆黑的药汁走进来,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心疼。
她将药碗放在床头,叹了口气:“方才去抓药,听街上人说,那个前太学博士沈砚,还在城外写书。写的都是些大逆不道的东西,说什么……说什么你是真凤降世,不该被埋没在尘泥里。”
昭蘅接过药碗的手一顿,眉头紧锁:“荒唐。”
她仰头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可“沈砚”这两个字,却像一根淬了毒的细针,毫无预兆地扎进心口,带来一阵尖锐而陌生的刺痛。
她不认识他,可为什么心会痛?
京城外的破落书院里,寒风卷着枯叶。
一个七八岁的少年正襟危坐,一笔一划地临摹着桌上的《大汉舆图》。
他的笔法稚嫩,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先生。”
见到来人,少年立刻放下笔,恭敬地起身行礼。
沈砚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身形清瘦,眉眼间却藏着与这萧瑟天地相抗的锋芒。
他点点头,看着舆图上被少年用朱笔圈出的旧都,问道:“昨日所讲,可还记得?”
少年刘子瑜挺直了小小的身板,朗声道:“学生记得。先生说,‘天命靡常,惟德是辅,正朔在汉,不在伪萧’。”
“好。”沈砚从袖口拿出一块玉佩。
那是一枚玉佩的残片,质地温润,上面雕刻的龙纹只剩一半,却依旧能看出皇家气派。
“此乃孝武帝亲传的传国玉佩,当年宫乱时遗失。这一半,你收好。”
刘子瑜怔住了,他看看沈砚,又看看那半块玉佩,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他撩起自己的左边衣袖,露出一截瘦弱的手臂。
在那光洁的皮肤上,竟赫然嵌着另外半块玉佩,接口处的皮肉已经与玉石长在了一起。
“先生,是这块吗?”
两块玉佩,严丝合缝地拼成了一条完整的苍龙。
沈砚的目光落在孩子手臂上那道狰狞的疤痕上,喉结滚动了一下。
三年前,正是他将这个真正的皇太孙从宫乱的尸山血海中救出,趁着孩子昏迷,将这半块玉佩作为信物,嵌进了他的手臂。
是血脉的证明,也是一道永远的枷锁。
沈砚并非没有试过唤醒昭蘅。
一年前,他扮作穷困潦倒的卖字先生,在萧府外支了个摊子。
他什么也不卖,只卖一本他亲手所书的《正统论》。
那天,昭蘅恰好出门,鬼使神差地买下了一本。
她翻开书,那些犀利的文字仿佛有生命般钻进她的脑海。
当翻到其中一页,上面用小楷详尽记述了汉室昭华公主与太学博士沈砚自幼定下的婚约,甚至连信物是一支凤头钗都写得清清楚楚时,昭蘅只觉得脑袋像是要炸开一般,痛得她蹲在地上。
她扔下书,发疯似的冲出府门,想要抓住那个卖书先生问个究竟。
可她刚冲到街上,就被萧彻派来的人死死按住,强行拖了回去。
从那以后,萧彻送来的汤药里,多了一味压制记忆的“忘忧草”。
“先生!”
一个身影如鬼魅般闪入书院,是沈砚最得力的信使赵九。
“萧彻已经察觉了,《正统论》在士林中影响太大,他已经拟下密令,不日就要在京中焚书坑儒,全城追查作者。”赵九的声音里透着焦急,“我们得赶紧走!”
沈砚却异常平静,他背着手,看着窗外枯黄的草木,仿佛在看一片即将燎原的星火。
他转身从书案下抽出一摞崭新的书稿,递给赵九。
“不必走。”他的声音沉稳如山,“把这些送去兖州、豫州,还有青州,去找那些曾经被萧彻罢官贬黜的太学生。告诉他们八个字——”
“凤凰未死,砚台未冷。”
昭蘅在井边打水,清冽的井水映出她苍白憔ें悴的脸。
她看着水中的倒影,有些失神。
忽然,一句诗毫无征兆地从她口中滑出:
“砚池映月光,照我旧时裳。”
她猛地一惊,双手一松,木桶“哐当”一声掉回井里,溅起大片水花。
这是什么诗?
她从未读过,更从未学过。
可为什么,它就像刻在骨子里一样,熟悉得让她想哭?
她不知道,这是十六岁的沈砚,在宫中太液池畔,为她写的平生第一首情诗。
那时的他,是惊才绝艳的太学博士,而她,是金枝玉叶的昭华公主。
他的“砚”,映着她的“裳”,是少年最纯粹的爱慕。
当晚,昭蘅避开所有人,偷偷点亮一盏油灯,再次翻开了那本被她藏在床底的《正统论》。
她一页一页地看,这一次,头痛没有再发作,反而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
书页因为翻看得多了,有些松动。
在讲到“汉室遗孤”的那一页夹缝中,她摸到了一片薄薄的硬物。
她小心翼翼地将其抽出。
那是一幅画在硬宣纸上的小像。
画上是一个女子,头戴凤冠,身着霞帔,眉眼间是她从未见过的骄傲与明艳。
那张脸,分明就是她自己。
画像的右下角,有一行挺拔清隽的小字。
“吾妻昭蘅,待我迎归。”
落款,沈砚。
昭蘅死死捂住嘴,眼泪无声地决堤。
一封加急密信送到了沈砚手中。
赵九在信中说,萧府的眼线来报,昭蘅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过往,并且找到了藏在书中的画像。
沈砚立于荒废的城楼之上,寒风将他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他眺望着远处灯火辉煌的萧府,那里像一座华丽的囚笼,困着他此生唯一的光。
他低声自语,像是在对那夜风说,又像是在对远方的爱人起誓。
“昭蘅,你不必想起我。”
“你只要活着,好好地活着。我就会把属于你的江山,一寸寸,都从萧彻手里夺回来,还给你。”
说完,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令箭,在指尖摩挲片刻,随即写下一道密令,交给身后的赵九。
令上只有两个字:凤归。
启动“凤归”计划,联络潜伏在七州的汉室遗臣,准备拥立皇太孙刘子瑜为帝,与伪朝分庭抗礼。
夜风更急,卷起了他残破的衣袖,露出了他右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旧疤。
那是当年宫乱,为了护着她从火海中杀出重围,替她挡下刺客致命一刀时留下的。
他可以承受骂名,甚至可以粉身碎骨。
但他绝不容许,他的凤凰,折翼于尘泥。
京城表面的平静之下,一场旨在打败朝堂的惊天棋局,已然落下了第一子。
而那盘踞在朝堂之上的伪龙,对此还一无所知。
他不知道,那场被他亲手扑灭的大火,余烬未熄,只待东风。
而这风,很快就要起了。
沈砚昭蘅萧彻全章节阅读-凤归砚全文分享阅读 试读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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